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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真实······ 读者在线 |阿里社区……

  冰心老人最大的特点,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真”。她是一个真人。真正做到“真”,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冰心老人却做到了,在 生活中,在任何一件事中,不带任何虚假,不带任何掩饰,直面道来,以至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字,在她老人家身上都是与众不同的。

  

  一

  

  冰心老人八十岁以后腿脚不便,要靠助行器才能在家里做少量自主活动,绝大多数时间则坐在书桌后面写作和阅读。她阅读的范围极广,知道几乎所有新作品的内容和作者,还常常主动写评论和介绍。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五日,老舍忌日的第二天,冰心先生坐着轮椅到北京图书馆去看“老舍生平和创作成就展”,她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看得很仔细,快到结束的时候,老人家突然失声大哭,毫不掩饰,双手捧面,热泪横流,吓得陪护她的人推起轮椅就跑,跑进电梯,她还在哭,扶上汽车,还在哭,回到家里,好不容易才转成低声的抽泣,半天说了一句话:“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二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替冰心先生出了一套《冰心选集》,有六卷,她看了第六卷,是评论和序跋集,她说“无聊”。我以为是书出版得不好,她说,不是,是自己“写得无聊”,不好意思看下去,一再说“无聊、无聊”。

  

  这是冰心先生晚年对自己早期作品的评价,这种话她说过不止一次,是极真诚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一再重复,而且公开地讲。她说她的作品现在有两点重大变化,一是如前所述不再写风花雪月,二是越写越短,短到甚至一篇文章只有一百多字。

  

  冰心先生说她早年文字有的许多修辞是自己发明的,在别人看来很新颖,或许很难懂,甚至有些奥秘, 句子一般比较长。她说现在写东西力求简明,越写越短,几乎不用形容词,说明白了即可,平铺直叙,直截了当,不说废话,只做减法,不做加法,清清爽爽,通俗易懂。

  

  冰心先生眼睛很好,多小的字都能看,而且看得仔细。我替她编了一本《冰心九旬文选》,是本小书,由梁凤仪的“勤+缘”出版社出版。给冰心先生送去样书之后,第二个星期再去时,她把样书还给我,说“上面有四十个错”!我打开一看,她已一一用圆珠笔在错的地方标出,并一一改正过来,字写得很小。她由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认真读了一遍。

  

  冰心先生的许多观念与众不同,而且直接表达出来。比如尊重妇女,夫妇两人去拜访她,男的岁数大一些,女的年轻一点,只有一张小凳可坐,男的先坐下来,冰心先生马上让男的站起来,要女的坐,叫男的在一旁站着说话,但她并不直接说明缘由。客人当然明白,她是故意表示在她这儿妇女是第一位的,不管这位妇女有多年轻。又比如她永远要干净整洁,毫发不乱,自己的衣裳朴素大方,永远整整齐齐,端庄大气,颜色或白或灰或蓝或有小碎花,着布鞋。臧克家先生说冰心先生即便在湖北下放干校劳动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将袜子套在裤脚外面,很利索,在逆境中也风度不减,一副正气凛然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人敬佩。这正是她的 人生态度。

  

  三

  

  冰心先生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她外表很慈祥,很温柔,从不说什么过于严厉的话,而且爱说爱笑,生性活泼,高兴起来像个“人来疯”,很容易接近,很容易让别人敞开心扉,但她内心是很刚毅的,倒像个男的,一点也不“淑女”。

  

  冰心先生写了一篇悼念邓颖超大姐的短文,引了巴老的一句话——“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个榜样”,结果发表时被删除,她勃然大怒,当面责问报纸的总编和副总编,一定要讨个说法。

  

  冰心先生十一岁以前在家里是被父母当男孩养的,着男装、骑马、打枪、游泳,向往着当军人,当水兵,父母不怎么管她,自由自在,是父母的“野孩子”。十一岁时她回到老家福州,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每一次穿女装,就大叫:“真是难受死了。”

  

  冰心先生从来没化过妆,只在美国当学生演《西厢记》时化过一次妆,是闻一多替她化的。她主张素面朝天,说:“描眉画眼的,干什么!”她认为天下以福建女子为最美。福建女子均光脚,着茶衣,不化妆,是干活儿能手。

  

  冰心先生在福建的时间很短,但她以自己是福建人为荣,心中常常惦记着福建乡亲们的安康,哪遭灾,哪发水,都马上要捐钱捐物。我有一次去看她,发现家里只有她和女婿陈恕的大姐陈?两人。见我来了,立刻吩咐大姐快出去,问干什么,说福建发大水,恰好刚收了一笔稿费,请大姐赶快上邮局寄去救灾。

  

  冰心先生的母亲就是一位性格刚强的女子。她出身望族,是大家闺秀,嫁到谢家之后夫妇感情很好,丈夫在海军中当差,正好遭遇中日甲午海战。中国近代海军中福建人很多,也牺牲了许多,一时福建街上隔三差五地出现了不少“白榜”,那是类似阵亡通知书的东西。他们夫妇结婚七年,曾生育过两个男孩,但都没有留住。她恐怕“白榜”早晚也会贴到自己家门口,便悄悄在怀里揣上一块大烟,随时准备服毒跟随丈夫而去。冰心平常喜欢讲甲午之战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父亲和母亲讲给幼小的冰心听的,其中最悲壮的之一就是年轻的母亲这段准备为国为亲人牺牲的故事。

  

  四

  

  一九九五年以后,冰心开始频频住院,身上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但是她依然很乐观,总开玩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说是没有牙的“无齿之徒”。总做好梦,一会儿梦见玉瓶,一会儿梦见小翠鸟,一会儿梦见抓小偷,用英文大叫“警察”,把这些通通写信告诉巴金先生,害得巴金先生羡慕之至。

  

  有一天我去看她,她当着大姐的面说:“我写了遗嘱,封在信封里,放在这个抽屉里,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来取。”她指着书桌正中间的抽屉很郑重很神秘地叮咛我,因为这里面有好几项是涉及文学馆的,如书、照片、钱、图章,除少量代表作留给子女作纪念之外,她都要捐给文学馆。此外,对骨灰处理、悼念活动安排、房屋遗产等等她都一一做了安排,以基本捐献出去为好。这是她的清醒、大度和明智。

  

  冰心先生去世后,征得儿女们的同意将吴谢二人的骨灰盒,一个不锈钢的密封小罐,放入中国现代文学馆冰心雕像旁的大石块下面。文学馆的冰心雕像是钱绍武先生的作品。雕像立在院中的草坪上,雕的是冰心年轻时的形象,是一尊坐像,洁白无瑕,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前方。在雕像左后方的石头外面一侧刻着冰心先生一句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石块背面镶嵌着一块铜牌,上面是赵朴老题写的墓碑。

  

  五

  

  冰心老人毕竟是个世纪老人、百岁老人,见多识广,走的地方多,经历的事情多,能够处乱不惊,能够洞察入微,能够包容万变。走到她身旁,立刻会被她的精神状态和看问题的角度所感染,立刻有一种安详的异样感觉,奇妙之极。

  

  别看她很年迈,甚至走不动路,但她一点也不老。你一进门,她会马上说:“想你啦!”马上让人拿东西来吃,比如煮白薯,比如冰激凌,这都是她爱吃的东西。还有薄荷糖,一种很辣很凉很冲的进口薄荷糖,和她一起分享,然后就立刻聊天,进入她的回忆。

  

  冰心先生在燕京的学生里面,最喜欢焦菊隐和高兰。她那时刚二十六岁,而焦是大龄学生。她讲高年级的选修课欧洲戏剧史,照本宣科而已,故劝焦菊隐别听。有一次在教室里行脱帽礼,焦先生脱了帽子,里面还有一顶压发帽,冰心先生说:“您的帽子还没脱!”引起哄堂大笑。焦先生后来办中华戏校,有四个班,德、和、金、王,出了许多名角,王金璐、李玉茹等等。冰心先生爱听京戏,焦先生专门为冰心先生在吉祥剧场留一个包厢,她可以随时去听戏。

  

  冰心先生和梅兰芳先生有很好的交情,林纾是冰心祖父的朋友,梅先生到福州去唱戏,义演,不要钱,为的只是要林纾一首诗,这首诗冰心先生居然还会背诵。到北京时,房东老太太常请冰心母亲去看梅兰芳唱戏,但母亲常犯头痛,不愿去,都由冰心代理,那时冰心十三岁,而梅兰芳十九岁,常和王瑶卿先生配戏。当时,冰心觉得梅兰芳长得真漂亮。解放后,冰心、梅兰芳和周培源都是人大代表,开会时去得早了,常在一起聊天,梅先生说自己“又肥了”,冰心马上说:“别再胖了,不好看了!”在燕京时,学校曾请梅先生去演戏,然后吃饭,由冰心作陪,梅先生告诉她,他小时候练功,要在水缸沿上走,老师拿着鞭子看着,走不快就打,太苦了。冰心先生的表兄刘放园到上海住在一姓沈的朋友家,冰心去看表兄,在门口按铃,正好梅兰芳坐车也到了门口,便一同进去,在院里要走很长一段草坪,她拿着一只小皮箱,梅先生便帮她拎着。后来表侄说:“表姑真不简单,梅博士当过您的‘红帽子’!”冰心说:“梅先生很风雅,写字画画养花养鸽子,样样行,很有修养。”

  

  六

  

  冰心和吴文藻的情书曾经放在两个盒子里保存着。在美国留学时,吴文藻基本上一天一封信,同学们都知道冰心有一位好朋友,就是每天写信的那位。抗战时,吴家离开北平时,两盒情书寄存在燕京大学图书馆里,后来遗失了,下落成了一个谜。

  

  吴文藻和冰心一家由日本秘密回国是由周总理亲自安排的,安全部具体实施营救和迎接的。到北京后周总理专门为他们买了一所小房,在东单洋溢胡同,并暂时对外保密。周总理亲自接见了吴先生和谢先生(冰心),详细听取他们的汇报,并一再叮嘱,今日所说一切“打死也不说”!“文革”时造反派追问她,对周总理都说了些什么,她始终保持沉默,硬顶着,不吐一字,心里就默念着周总理那句话“打死也不说”。

  

  冰心先生和吴文藻先生的结婚典礼是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的,证婚人是司徒雷登先生。临湖轩这个名字是冰心先生起的,三个字是胡适先生书写的,刻在木匾上,用墨绿漆着色。“燕京大学”四字则是蔡元培先生所书,现今都应该是文物了。

  

  在燕京大学,冰心先生住在燕南园60号,是司徒雷登先生专门为吴文藻先生和冰心先生夫妇盖的二层小洋房,设计得当,盖的质量也很好。吴谢一家由一九二九年一直住到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七年由欧洲旅行回来住了不多的日子,就爆发了“七七事变”,一九三八年由沦陷的北平逃出,经上海、越南等地到了云南。

  

  结婚典礼当日,冰心脱下礼服之后,穿上普通衣服,坐上司徒雷登先生派的小汽车,被送往西郊的大觉寺。燕南园60号当时还未完全装修好,要等一些日子才能入住。那是个星期六,派了一名工友给二位新人做饭,星期一还要赶回来上课。汽车后面按美国习惯挂满了破鞋,取祝福之意。小汽车引来许多附近的居民在庙外观看,问是干什么的,答是送新娘子的。“新娘在哪儿?”“在那儿!”用手一指,只见一名年轻妇女坐在庙门的门槛上,正在啃黄瓜。冰心爱吃生黄瓜,庙门口有卖,便买来,坐在门槛上当场吃起来。村民大惑不解,连说:“不像!不像!”

  

  这就是冰心先生,一位朴实无华的、相当特别的、但又完全真实的冰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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