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社区|拜伦的诗选《堂璜与海蒂》全文赏析…… – 阿里社区

阿里社区|拜伦的诗选《堂璜与海蒂》全文赏析……

拜伦的诗选《堂璜与海蒂》全文赏析

拜伦的诗选【堂璜与海蒂】全文赏析

他们的小艇渐渐靠近陆地,

已经望得见各处不同的地形;

感觉到浓密绿荫的清新气息

飘拂在林梢,使空气柔和平静;

那绿荫映入他们呆滞的眼里,

像帘幕,挡住了波光和赤热的天穹——

不论什么都可爱,只要能抛开

那浩渺、咸涩、恐怖、永恒的大海。

这海岸一片荒凉,杳无人影。

只有险恶的狂澜环绕在周遭:

但他们急于登陆,便奋力前行,

顾不得惊涛在前方汹汹吼叫,

顾不得拢岸的途中浪花怒涌,

飞沫腾空,隐隐有一座暗礁;

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登陆地点,

便强行拢岸——翻了个船底朝天。

尽管他枯瘦僵硬,衰弱疲乏,

却浮起年轻的肢体,冲击波澜,

竭尽全力,想在天黑前到达

那横亘前方的、高亢干爽的海滩;

最大的危险是附近一条巨鲨,

它咬住大腿,拖走他一个伙伴;

另外两个呢,因不识水性而沉溺,

除了他,再没有什么人到达陆地。

没有那片桨,他同样休想登岸:

当他虚弱的两臂已无力挥动,

一头恶浪将他一下子打翻,

天缘凑巧,那片桨冲到手中:

他两手只管狠命将它紧攥,

水势凶猛,他被那浪涛驱送;

又游,又蹚,又爬,到后来总算

半死不活地被海水卷上了沙滩。

从悻悻咆哮的骇浪中,把性命夺还,

他气息如丝,身躯紧贴着沙土,

手指甲抠进去,唯恐倒退的波澜

又把他吸走,送回那贪馋的坟墓;

被抛在岸上,直挺挺僵卧沙滩,

就在他对面,峭壁下有个石窟:

剩下的知觉刚刚够感到痛楚,

小命算是得救了,还怕靠不住。

他摇摇晃晃,慢慢挣扎着起身,

又跌跪,膝头流血,两手颤抖;

随后,他用眼光四下里搜寻

这些日子里海上同舟的难友;

没找到什么人来分尝他的苦辛,

只一个——那三个饿鬼之一的尸首

他死后两天,总算找了块地方——

这陌生的荒寂海滩——作他的坟场。

他望了一阵,只觉得头昏脑胀,

眼前的沙滩仿佛在回旋起舞;

他失去知觉,颓然跌倒在地上,

侧卧着,手儿伸出,滴着水珠,

挨着那片桨(他们应急的桅樯);

像一朵凋零的百合,委身尘土;

躯体修长,面容苍白,却很美,

可以同任何血肉之身来比配。

湿漉漉,昏睡了多久,他也弄不清,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经消失,

他那凝滞的血液、迟钝的官能

已无法感受时间——黑夜或白日;

他也不记得怎样从昏迷中苏醒,

只觉得疼痛的筋骨、脉络和四肢

又渐渐有了生气,开始动弹:

死神败退了,但仍然且退且战。

他两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晕头转向,什么都迷迷糊糊,

以为还是在船上,打瞌睡刚醒,

不由得再次感到绝望的恐怖,

但愿一睡便死去,永享安宁,

可是不一会,知觉又渐渐恢复:

昏沉沉,慢悠悠,他两眼恍惚看到

一个十七岁少女可爱的容貌。

那张脸挨近他的脸,那张小嘴

贴近他嘴边,试探他有气没气;

力求把他的魂灵从死路唤回,

温软的手儿不住搓揉他肌体;

想使他血脉活跃,她又用清水

把他冰冷的太阳穴轻轻浇洗;

在这样温柔的抚摩、焦急的护理下,

他叹了一口气——对这番好意的回答。

一领斗篷盖好他裸露的肢体,

一杯提神的甜酒给他灌下;

他灰白如死的脑门颓然凭倚

她那温馨、澄净、透明的脸颊;

娇美臂膊把疲弱头颅扶起,

巧手拧干被风浪打湿的鬈发;

他心胸起伏悸动,她提心吊胆,

他不时呻吟叹息,她跟着轻叹。

小心翼翼地,这位仁慈的小姐

和侍女一道,把他抬进了石洞:

那侍女虽也年轻,却比她大些,

体格更健壮,仪态不及她庄重;

她们生了火,那遮护他们的岩穴

没见过天日,如今被火焰映红;

这少女(谁知是什么人)在火光影里

更显得轮廓分明,颀长端丽。

额前有一排黄金圆片首饰,

傍着那褐色鬓发闪闪发光;

她鬈发成串,那些更长的发丝

编成一根根辫子纷披在背上;

在妇女中间,她是最高的个子,

这些发辫却几乎垂到脚旁;

她的风度透露着尊贵的身份,

仿佛她是这块土地的女主人。

她头发,我说过,是褐色;而她的眼珠

却黑得出奇,和睫毛颜色一样;

睫毛长长地下垂,像丝绒流苏,

诱人的魅力在那暗影里深藏;

当一道强烈的目光从那儿飞出,

最快的羽箭也没有这股子力量:

像盘绕的长蛇猛然伸直了躯体,

同时投射出它的毒液和威力。

她额头又白又低,脸上的红颜

像傍晚时辰夕阳染就的红晕;

甜美的小小朱唇叫我们惊叹,

庆幸有眼福观赏这样的奇珍;

她给雕塑家充当模特儿是上选:

(说穿了,雕塑家不过是骗子一群——

我见过一些美人儿,真正完美,

比他们的石头样板高明百倍。)

我们这一位少女却不像这般:

她衣着斑斓多彩,纺绩精良;

一绺绺秀发漫卷在脸颊旁边,

其间有金饰和宝石吐射光芒;

腰肢上一根束带荧煌耀眼,

华贵的丝绦在面纱里面飘扬,

手指上珠玉亮晶晶;雪白的脚丫子

却古里古怪:穿拖鞋,不穿袜子。

这两个送衣送食,将他侍奉,

嘘寒问暖,那样的温存和好意

(我必须承认)确是女性的特征,

竟有一卜万种体贴入微的把戏;

她们做出了一份精美的肉羹——

诗歌里很少加以吟咏的东西,

自荷马咏阿喀琉新的盛宴以来,

这是诗歌里出现的最好的饭菜。

这一双女子是谁,我告诉你们,

免得把她们猜作乔装的公主;

我讨厌卖弄玄虚,和晚近诗人

得意的绝招—哗众取宠的态度;

一句话:这两个少女的真实身份

现在向你们好奇的眼睛亮出——

她们是小姐和使女;小姐的家中

只一个老父,干的是水上的营生。

年轻的时候,他乃是渔夫一名,

现在和渔夫还可算同一类别;

只是如今他在海上的行径

加上了一点别样的投机事业;

说穿了,也许会叫人难以为情:

运一点私货,搞一点海上劫掠;

生意兴隆,发横财不下百万,

头领就剩他一个——他一人独占。

这样,他还是一名渔夫,不过

是捉人的渔夫,和使徒彼得一样;

他经常追捕过往客商的船舶,

往往能一网打尽,如愿以偿;

船上的货物他没收,人员他掳获,

然后,把他们押送到奴隶市场,

为这种土耳其买卖提供货品,

无疑,这买卖能赚来大笔金银。

他是个希腊人,在基克拉迪群岛’

一座方圆不广的荒僻岛屿,

靠不义之财,把豪华府第建造,

生活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天晓得他杀人若干,发财多少,

这老汉(怪不怪?)性格却阴沉忧郁;

我知道,他那座府第堂皇宏伟,

处处是粗俗的雕刻、金饰和彩绘。

这老汉单生一女,名叫海蒂,

是东方海岛最大财富的继承人;

她容华出众,和她的笑颜相比,

丰厚的嫁妆简直就不值分文;

正是女孩儿长大成人的年纪——

十几岁,像一株绿树妩媚温存;

拒绝了几个求婚者,正想要学会

从众人中间挑选中意的一位。

那一天,太阳快要落水的辰光,

她到海边沙滩上溜达了一次,

峭壁下,发现昏迷不醒的堂璜——

没死也差不多——几乎饿死和淹死;

瞧见他赤身露体,她好不惊惶,

又想到怜惜救助是义不容辞,

免不得尽力而为,把他救过来——

这性命垂危的外乡人,皮肉这么白。

可是,把他送进父亲的宅院,

只怕未必是救他的最好主意:

那好比把耗子送到馋猫跟前,

好比把昏迷的活人埋到土里;

因为这好心老头儿心计多端,

可不像阿拉伯好汉那般侠义;

他会好好给这外乡人治疗,

等他一脱险,马上就把他卖掉。

因此,她和她使女转念一想,

(小姐办事情不靠使女可不成),

最好让他先在石洞里休养;

等到他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她们对客人的善心也愈益增长:

精诚所至,天国的关卡也放行——

(圣保罗说过:行善才能进天国,

善心便是通行税,非交纳不可。)

她们在那儿生起了一堆旺火,

用的是她们当时在海湾近旁

四处拾得的乱七八糟的家伙——

海里冲来的破烂船板和断桨,

晒久了,一碰,就跟火绒差不多,

断裂的桅樯变得像一根拐杖;

上帝慈悲,破玩意儿真还不少,

二十个烧火的也不愁没有柴烧。

他的卧榻是毛皮,和一件女大衣——

海蒂用她的貂裘给他垫床:

想到他也许会偶尔醒来,在这里

要使他更加温暖,更加舒畅,

她们两个——海蒂和她的侍婢

又各自拿一条裙子给他盖上;

她们说好了天一亮便再来探视,

送早饭(咖啡、面包、蛋和鱼)给他吃。

她们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睡觉,

他睡得像一枚陀螺,像一具死尸;

是长眠还是短睡,只上帝知道,

他那昏沉的头脑一无所知;

往日忧患的魅影不曾来袭扰,

不曾幻化为可憎的恶梦;而有时

我们会梦见酸楚的前尘旧影,

信梦境为真,醒来还泪眼盈盈。

小璜睡得好,没做一个梦;那女郎

给他垫平了枕头,正举步离开,

又停留片刻,回头又向他张望,

以为听见他呼唤,忙转过身来。

心头会出错,像舌头、笔头一样:

他睡了;她嘴里念叨,心里胡猜,

说他叫了她名字——她竟没想到

她名字叫啥,这时他还不知道。

她一路沉思,走向父亲的第宅,

吩咐左伊对此事不得声张;

这话的含意,左伊比她更明白——

比她早生一两年,多懂点名堂;

一两年,抓得紧,就等于一个时代;

左伊这两年,像多数女子一样,

是从“自然”那高明的古老学校

学到了种种有用的生活奥妙。

天亮了,山洞里,璜依然睡得很熟,

没有什么来惊扰他的酣寐;

不论是近处潺潺奔泻的溪流,

还是被挡在洞外的乍露的朝晖,

都不曾打搅他,他可以尽情睡够;

饱尝忧患的人儿睡了还想睡——

可怜他受苦受难比谁都要多,

赛似我爷爷【自述】中记载的奇祸。

海蒂可不同:她翻来覆去睡不好,

刚从梦寐中惊醒,翻个身,又梦见

千百件残桅断桨老把她绊倒,

溺死的美少年横陈竖卧在海边。

天不亮就唤醒侍女,惹得她唠叨,

又唤起父亲的奴仆们,他们不免

用亚美尼亚、希腊、土耳其腔调

把小姐咒骂一番,抱怨她胡闹。

就这样,她起身,也叫他们都起身,

借口是太阳快要出来了,等等;

日出和日落使天空霞彩缤纷,

朝阳乍吐无疑是奇观异景,

那时,群山还在潮雾中浸润,

巢中的鸟雀同黎明一道觉醒,

黑夜被甩掉——像寡妇把丧服甩掉,

不再为丈夫(或别的坏家伙)戴孝。

这时,海蒂与晨光迎面相逢;

她的面容比晨光更为鲜艳——

心血升腾到脸颊,再无路可通,

便恣意点染,放散成一片羞颜:

像阿尔卑斯山的川流,水急浪猛,

奔泻到山崖脚下,遭到阻拦,

汇成一片湖,波纹一圈圈涌动;

又像是红海——然而红海并不红。

这岛上少女来到了峭壁下边,

迈着轻快的脚步向石窟走近;

初升的旭日向她露出了笑颜,

妙龄的奥罗拉以露水亲她的唇吻,

把她错认成姐妹——这实在难免,

谁瞧见她们两个也都会错认;

人间的这个,同样光鲜而清丽,

却更胜一筹:不是空灵的大气。

又惧怯,又急切,海蒂走进了石窟,

看见小璜像婴儿一样甜睡;

她停下脚步,站着,那神情仿佛

有几分敬畏(睡眠常令人敬畏):

又踮脚近前,把他严严地裹住,

唯恐阴冷的湿气侵入他血内;

然后,她弯下身子,死一般沉寂,

缄默的双唇摄取他微微的气息。

他还是躺着,消瘦枯槁的面颊

浮现着一抹深浓的病态潮红,

像远处雪山顶上的夕照残霞;

额上的皱纹表述了历经的苦痛,

青筋也显得暗淡、萎悴而虚乏;

乌黑的鬈发因沾濡海水而沉重。

经过波涛的浸洗,咸涩,潮润,

而又混染了石窟的阴湿气氛。

她俯身向他,他在她下方熟睡,

像母亲怀里的婴儿那样安稳,

像无风时节的柳丝那样低垂,

像沉沉入梦的海洋那样温顺,

像艳冠群芳的玫瑰那样娇美,

像巢里初生的天鹅那样柔嫩;

尽管祸患使肤色略显焦黄,

他毕竟是个卜分俊俏的儿郎。

他醒了,望了望,本来又会睡着一

又困乏,又疼痛,渴想更多的睡眠;

可是,他眼前浮现的娇艳容貌

却使他无法重新合上眼帘;

女子的容颜上帝决没有白造,

甚至祷告的时候,小璜的两眼

也会从圣徒、殉道者可怕的形象

转向圣母马利亚美妙的画像。

于是,他撑着胳膊肘子坐起,

痴痴望着那少女——她的脸颊上

红白.二色的玫瑰在争妍斗丽,

费了不少劲,她才缓缓开了腔;

眼神流露了情意,说话却忸怩;

一口现代希腊语,纯熟流畅,

带伊奥尼亚口音,轻柔动听,

对他说,他还虚弱,只管吃,别作声。

璜不是希腊人,听了也茫然不晓;

不过,好在他还有耳朵和听觉,

她的嗓音宛如鸣禽的啼叫,

娇柔,悦耳,温婉而又清越,

再没有比这更美更纯的曲调,

是使人热泪应声而落的仙乐——

这悠扬宛转、魅力无穷的乐章

仿佛从天庭帝座翩然而降。

让我接着讲下去。疲弱的堂璜

撑着胳膊,抬起头来,于是

见到了一种业已久违的景象——

三四样饭菜——感谢上帝的仁慈!

这些天,他净吃生的,填塞饥肠,

到如今腹内空空,绞痛不止;

他便向端来的食物猛扑过去,

活像是牧师,郡长,巨鲨,或狗鱼。

他身上只一条破裤子,不大体面,

她们两个又不免忙碌一场,

一把火打发了他那些布条碎片,

且把他装扮得像个土耳其儿郎,

更像希腊人—因为免了这几件:

穆斯林头巾、拖鞋、短剑、手枪;

给了他全套装束(除了些零碎),

衬衫挺干净,长裤子又宽又肥。

于是,美丽的海蒂又开口做声,

堂璜却连一个字也不明了;

这希腊少女看见他正在聆听,

便更加来劲,竟说个没完没了;

对她的新朋友、她所保护的病人

一个劲说下去——好在他不来打搅;

最后,停下来换口气,她才发现

他压根儿不懂现代希腊语言。

她便借助于点头和举手投足,

借助于微笑和传情达意的眼光;

她读着她能够读懂的唯一图书——

他清秀面容上显现的句句行行;

通过交感,获致了真情的答复,

一瞥虽短暂,心灵的答案却绵长;

就这样,每看一眼,她都能读到

千言万语,和她猜想的那一套。

这时,他也靠着手势和眼神,

靠着一字一句地跟她学舌。

来学习她的语言,而毫无疑问。

主要不是猜话语,而是猜脸色:

正如一个人热心研究天文。

主要靠观察星象,不是靠书册;

堂璜向海蒂的眼睛学希腊语言,

比攻读什么课本都更为灵验。

让女子的嘴和眼传授外国腔调

是一种愉快的经历(我意思是指

当那教的人、学的人都青春年少),

至少在我到过的异邦是如此;

你若说对了,她们就欣然微笑,

你若说错了,她们便微笑不止,

会捏捏你的手,甚至会吻你一下:——

就靠这么着,我学了一点外国话。

再回头来说堂璜。如今,一听到

陌生的词语,他便照样跟着讲;

可是有一种情感,像阳光普照,

却无法长久幽闭在他的心房

(正如尼姑的心房里也幽闭不了):

他已经堕入情网,而她也同样,

走的是我们早已见惯的路子——

有少女对你施恩,你也会如此。

每天在破晓时分(对小璜来说

是早了一点,因为他喜欢睡觉),

她到洞里来,也不为别的什么,

只是来看看巢中安歇的小鸟;

她会轻轻把他鬈发来抚摸,

小心在意,不把他睡梦打搅;

俯向他脸颊和嘴唇,她气息轻吐,

像清爽的南风吹拂着玫瑰花圃。

一朝又一朝,他容光更加焕发,

一日又一日,他精力愈益恢复;

身强力壮就痛快,着实不差,

再说,那也是帮衬爱情的要素:

激情的火焰加上健康和闲暇,

就等于火上浇油,把火药投入;

还得靠谷物神、酒神来传经送宝,

没有他们,爱神的攻势长不了。

两个都年轻,一个又这样单纯,

像没事一般,在海里浮游洗沐;

她觉得,璜就像天上送来的妙人,

正是两年来她眠思梦想的人物,

是让她来爱的,能使她幸福的神品,

而她也自信能使他同样幸福;

不论谁,欢乐必得与对方分享——

“幸福”一出世就是孪生一双。

她只消看他一眼,就满心欢畅:

同享天然的乐趣,被爱抚而战栗,

他睡去、醒来,她总守望在身旁,

生命仿佛在扩大,有增无已:

一辈子相依相守是过高的奢望,

一想到同他分离就难免惊悸;

他是她的,是海里得来的奇珍,

是她的头一个也是末一个恋人。

时光流逝,匆匆又是一个月,

美丽的海蒂天天来探望情郎;

她多方防范,让他神不知鬼不觉

悄悄在怪石嶙峋的角落里潜藏;

终于,她父亲的船队又出海营业,

去搜寻海上那些来往的客商,——

和古代不同,要抢的不是伊娥,

是驶往开俄新的三艘拉古萨船舶。

她这就自由了,因为她没有母亲,

当她的父亲出海远航的时候,

她无拘无束就像已嫁的妇人,

像随心所欲东跑西颠的女流,

又没有一个兄弟来碍事分心,

在照过镜子的女人里,就数她自由;

我这样打比,说的是基督教国度,

那里,还不兴对老婆严加禁锢。

她便延长了每次的访问和交谈,

(哪能不交谈!)他学话学了这么多,

已经能提议到外边散步一番,

——自从那一天,他像初开的花朵,

掐断,萎垂,湿透,僵卧在海滩,

直到如今,还很少出去走动过,——

于是,晚半晌他们就外出游逛,

看红日西沉,对面是东升的月亮。

这海岸荒无人影,激浪翻飞,

上面是峭壁,下面是辽阔的滩头;

四处有纵横流泻的港汊溪水

向遭遇风暴的客人温存迎候;

沙丘和巨石像卫队在周遭拱卫,

骄恣的狂涛日夜咆哮不休;

到了冗长的夏日却风恬浪静,

大海变得像湖泊一样晶莹。

海滨——我想,刚才我是在这里

描述海滨吧?不错,正是海滨——

此刻偃卧着,像天穹一样静谧,

碧波不卷,沙岸也毫无动静,

四下里悄然无哗,一片沉寂,

只有海豚的跃动,海鸟的啼鸣;

细浪被低处的岩石或沙洲阻截,

暗自恼恨着它未能沾湿的地界。

黄昏已近,一刻比一刻更凉,

火红的夕阳沉入淡蓝的山脉;

苍茫大地环抱着森罗万象,

全都静止了,沉默了,消褪了光彩;

一边是月牙形弯弯萦绕的山冈,

一边是幽静的、冷气森森的大海;

天上,从那片玫瑰色晚霞背后

亮出一颗星,宛若炯炯的明眸。

他们俩信步漫游,手儿相携,

在闪闪发光的卵石、贝壳上踯躅,

踏过平滑坚实的滩头沙砾,

到石顶遮护、石室幽深的洞府,

这久经剥蚀的、荒凉的容身之地

由风雨形成,却俨如匠心构筑:

他们俩进来歇息,互挽着臂膊,

顺从了绛紫暝色撩人的魅惑。

他们仰望天穹,那飘游的霞彩

有如玫瑰色海洋,浩瀚而明艳;

他们俯眺那波光粼粼的大海,

一轮圆月正盈盈升上海面;

听得见浪花飞洒,轻风徐来,

看得见对方黑眸里射来的热焰一

觉察到四目交窥,他们的双唇

便互相凑近,黏接,合成了一吻。

这是长长的一吻,在这一吻间

凝聚着他们的青春、爱情和美丽,

像太阳的光辉凝聚在一个焦点;

这样的一吻只属于人生的早期;

那时,热血像熔岩,脉搏像火焰,

灵魂、心智和感官和谐如一,

每一吻使心灵一震;——一吻的强度

我想一定是取决于它的长度。

长度,我意思是指持续的时间;

天晓得他们那一吻持续了多久——

他们不曾估算过;即使去估算,

也无法算出每分每秒的感受;

两人没说一句话,但情意萦牵,

彼此的灵魂和嘴唇相呼相逗,

一会合,便像采蜜的蜂儿般黏上 –

他们心房像花朵,分泌着蜜浆。

他们是孤寂的,却又不同于那班

蛰居室内的幽人所感到的孤寂;

这沉静的大海,这星光映照的海湾,

这每时每刻消褪着的嫣红霞绮,

这滴水的岩洞,这悄然无语的沙滩,

在周遭环绕,——他们俩紧紧偎依。

仿佛天底下除他们再没有生命,

他们的生命将永在,永不凋零。

荒滩上别无耳目,无需惧怯,

对阴森暗夜他们也毫不害怕;

他们彼此就是一切的一切;

吐字不连贯,却想象自己在说话,

热情如火的言词来得简洁——

只一声轻叹,就能传神地表达

天性的神圣谕旨——青春的初恋——

夏娃留给她后代女儿的遗范。

海蒂从未吐露过犹疑顾虑,

不要求对方立誓,也不曾许愿;

她从未听说凭誓约以身相许,

也不懂热恋的少女面临的风险;

像年轻的鸟儿飞向年轻的爱侣,

纯洁无知主宰着她那片心田;

负心薄幸她做梦也没想过,

坚贞不渝在她也不消一说。

她爱,也被爱;她倾慕,也被人倾慕;

于是,按照天性的本来模样,

他们炽烈的灵魂互相倾注,——

灵魂若会死,早就被热情烧光!

随后,他们的神智慢悠悠恢复,

再次被激情压倒,任激情冲撞;

海蒂的心儿狂跳着——贴着他心胸,

仿佛两颗心再不会分开来跳动。

像深渊像烈火的时刻已经过去,

堂璜在她的怀抱里静静酣眠;

海蒂没有睡,她胸部迷人的柔躯

温存地,牢靠地,将小璜头颈稳垫;

她时而仰望天空,时而又细觑

那被她胸怀烘暖的苍白俏脸;

脸儿枕着她心儿,心儿在腾跃——

为了它已经和正在赐予的一切。

当一个婴孩瞥见一道亮光,

一个乳儿刚刚喝足了奶水,

一个信徒望见天使在飞翔,

一个阿拉伯人接到贵宾一位,

一个水兵因战功获得奖赏,

一个守财奴装满了秘藏的钱柜,

他们的兴高采烈全都比不上

向沉沉睡去的恋人痴痴凝望。

他躺着,那样可爱,那样从容,

他生命与我们同在,与我们会合;

那样温良,柔弱,寂然不动,

全未意识到他此刻给人的欢乐;

他感觉、经受、施予、判明的种种

都默默深藏,叫旁人无从探索;

他躺着,带着一身的魅力和缺陷,

就像那没有死之恐怖的长眠。

少女守望着情郎,在幽寂的时辰——

这幽寂来白爱情、黑夜和大海,

三者凝成了合力,注满她灵魂;

傍着荒僻的沙滩,粗犷的石块,

海蒂和她那饱经风浪的情人

避开了纷扰,把香巢秘窟安排;

苍空里密布的繁星从来没见到

有谁像海蒂这样喜溢眉梢。

海蒂是“自然”的伴侣,不懂得这个;

海蒂是“热情”的女儿,她生长的地方

骄阳倾洒着三倍的热焰光波,

把明眸少女的亲吻也烤成火烫;

她生来就要爱,要与意中人遇合,

除了这,什么话、什么事都不在心上;

除了这,她不爱,不怕,不指望,不关切,

她的那颗心只守着这一处跳跃。

如今是大礼告成,永结同心:

僻静海岸上,婚礼的花烛——星光

向美妙人儿投洒下美妙光影,

大海是他们的证人,石窟是洞房;

“幽寂”是慈蔼的神父,给他们缔姻,

“真情”使这段良缘神圣吉祥:

一对幸运儿!照他们稚气的肉眼

看来,他们是天使,尘世是乐园。

他们是~对幸运儿,——哪怕不合法,

也沉入无辜的欲望尽情享受;

欢会频繁,胆量也越来越大,

海蒂竟忘了这岛子是父亲所有;

得到了心爱的东西,就丢它不下——

至少在开头,还未曾厌倦的时候;

就这样,她频频前来,不错过一分钟,

趁她的海盗爸爸巡游在海中。

莫怪他敛财的方式有些异样,

哪。怕他抢遍了各国的船舶干艘,

只消他换个头衔,唤作首相,

这些钱就不是别的,只是税收;

皆因他秉性谦恭,心存礼让,

才选了这诚实的行业(23),屈居下流;

他在公海上航行,干的不过是

一位海上检察官的例行公事。

他料理好了他那些海上事务,

四处都派了小艇巡逻游弋,

他那条大船已需要修修补补,

于是,他把船开回他女儿那里

(她正在那里把娇客殷勤照顾),

但那边海岸水浅,又没有荫蔽,

几里外还藏着暗礁,——他的港口

不设在那里,设在岛子的另一头。

到一座小山顶上,他歇脚停留,

望见他那些白墙掩映的屋宇;

在这些漂泊归来的游子心头

丛集着多少古怪离奇的思绪!

心神不定,揣想着吉凶休咎——

对多数亲朋眷念,对少数疑惧;

千情百感越过已逝的流年,

把我们的心境带回当初的起点。

他看见自己家园里林木苍翠,

看见阳光下雪亮的白色墙垣;

他听见溪水淙淙,远方犬吠;

他发现凉爽幽暗的树荫下面

人影在晃动,刀剑在闪射银辉

(东方国土上,人人都佩刀仗剑);

还望见人们五光十色的衣裳,

浓艳鲜明,像翩翩彩蝶一样。

当他走近了众人所在的地界,

为这种少见的闲荡而惊诧莫名,

他听见——唉!不是上界的仙乐,

却是亵读神明的世俗琴声!

那调子真叫他怀疑自己的听觉,

这缘故他猜它不透,弄它不清;

又是一阵笛,一阵鼓,过不了一会,

又一阵笑闹,全不是东方风味。

他继续前行,更加靠近了那里,

快步流星地走下了一片斜坡;

透过摇曳的树枝,瞥视那草地,

种种景象都显示节日的欢乐:

像僧人一样舞蹈的,是一群仆役,

仿佛绕着一根轴,团团旋转着;

他看…那是威武的皮瑞克舞蹈——

利凡特居民对它有特殊爱好。

再往前,是‘队跳舞的希腊女娃,

排头最高的,挥动着白色头巾,

她们连成了一串,像珍珠一挂,

手儿牵挽着手儿,正跳个不停;

雪白脖颈上飘卜.褐色的长发

(一根就够使十个诗人发神经);

那个领队的唱着,这一群女郎

用齐一的舞步歌喉,配合她歌唱。

这边,盘腿围坐在杯盘四周,

儿人一席的宴会刚刚开始;

长颈瓶装着萨摩斯、开俄斯美酒,

眼前摆满了烩饭和各种肉食,

甜果汁装在有孔的瓶子里凉透,

饭后的果品悬垂于头上的藤枝——

在枝上点头晃脑的石榴、柑橘,

不消采摘,熟了就落入衣裾。

他禀性素来沉静,不爱多言,

很乐意突然归来,吓女儿一跳

(通常他吓人一跳用的是刀剑),

这次他回家,事先没派人关照,

他来了,谁也没惊动,谁也没发现;

好一阵,他疑心瞧错了,瞧了又瞧;

他瞧见这么多嘉宾应邀前来,

高兴倒不多,满肚子惊疑奇怪。

他还不知道(人们爱炮制谣言),

谣言传播着(希腊人对此道精通),

说是他死了(造谣的永远死不完),

因此,这几周,他全家服丧悲恸;

如今呢,眼睛干了,嘴唇也发干,

海蒂的双颊又重新泛出桃红,

泪水返回了它们的源头所在,

她为了给自己办事而管起家来。

这才有这许多酒肉、歌舞和管弦,

使这座岛子变成了行乐之乡;

仆人们醺醺大醉,游手好闲,

这日子使他们个个心花怒放。

比照着海蒂这般花费金钱,

她父亲的好客就显得小家子气象;

她正专注于爱情,难得分身,

可也怪,事情却办得有条不紊。

他走向最近一席的最近一人,

拍拍他肩膀,露出古怪的微笑——

顺便说一句:只要他这样笑吟吟,

不管意味着什么,总不是吉兆;

他问这喜庆场面是什么原因,

那被他问话的、酒气熏人的希腊佬

正喝得痛快,哪管问话的是谁,

只把葡萄酒满满斟上一杯,

也没把那颗蠢脑袋转过来看看,

这酒鬼神气活现,醉态十足,

从肩膀上边,递过来盈溢的杯盏,

回一句:“说话口干,我没有工夫。”

“老主人死啦。”第二个,打着嗝插言,

“你最好去问他闺女——我们的主妇。”

第三个:“主妇!呸!说主公才对,

主公——不是老的,是新的那位。”

这几个家伙是新来的,不知道自己

在跟谁说话;兰勃若脸色沉下来,

刹那间,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但随即消失,依然是温文和蔼,

尽力恢复了脸上原来的笑意,

请他们中间一位说个明白:

新主公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看来,他已把海蒂变成了夫人。

“我可不知道,我也管不着,他是谁。”

那人说,“他是干啥的,他从哪儿来;

可是我知道:这只烤阉鸡挺肥,

谁也没吃过这等下酒的好菜;

要是你觉得我说的不怎么够味,

就去找旁边那汉子问个明白;

是好是歹,他都能对答如流,

没有谁比他更爱听自己吹牛。”

不再问什么,他走向那座府第,

不过走的是一条幽僻的小径,

没有谁碰见他,碰见也不曾注意,

那一天谁也没想到他会来临;

对女儿的疼爱怜惜,在他的心底

会不会为海蒂求告,我可说不清;

家人认定他死了,却狂欢饮宴,

这样的丧礼可真是别开生面。

他走进房子——已不是他的家屋,

人类的感情中,这一种最难隐忍;

死到临头时内心的剧烈痛楚

只怕也不像这般难受难禁;

眼看温暖的家庭变成了坟墓,

冰冷的炉边残留着“希望”的灰烬:

这是一种深沉酷烈的悲怆,

对此,单身汉简直无法想象。

他走进房子——已不是他的家屋

(没有了情意,也就没有了家庭);

他感到还家而无人迎候的孤苦:

这里,他多年居住,他曾享安宁

(可惜安宁的日子又少又急促);

这里,他疲惫的心胸、敏锐的眼睛

溶于他女儿那片赤子的心田——

那是他仅有的真情的唯一圣殿。

他全部钟爱倾注在女儿身上;

干过了、见过了那么多惨毒的暴行,

他心扉没完全闭紧,透一线光亮,

原不为别的,只为对她的柔情;

这情感独一而真纯,不容违抗,

若是失落了,就会使他的心灵

与人间的温情善意彻底绝缘,

犹如那圆眼巨人戳瞎了独眼。

母虎失去了幼虎,暴跳如雷,

使牧人和他的羊群魂飞魄散;

怒海翻滚着狂涛,白沫横飞,

使靠近礁石的船员心惊胆战;

凶猛的家伙,疯狂发作了一回,

怒气不久就耗尽,趋于和缓;

远远比不上这铁石心肠的严父

狞厉、专一、深切、无言的震怒。

傍晚,兰勃若穿过一道便门,

没让人看见,进入了他的厅堂;

这时,那窈窕淑女和她的情人,

华贵雍容,端坐在盛筵之上;

象牙镶嵌的餐桌居中放稳,

头干脸净的奴婢环侍四旁;

餐具多半是金银、宝石器皿,

珠贝、珊瑚制成的便算是次品。

席上约莫有上百种佳肴异味;

羔羊肉,各种肉食——不必细叙,

胡榛子果仁,番红花羹汤,牛膵,

入网的众多鱼类里最美的鲜鱼,

烹调考究和绪巴里斯人比美,

饮料是各色果汁——葡萄,柑橘,

还有石榴汁,从果皮里面榨出来,

这样,饮用的时候格外爽快。

饮料罗列着,都装在水晶罐内;

宴会结束时,有鲜果、甜枣面包块;

阿拉伯运来的地道木哈咖啡

盛在小巧的瓷杯里,最后端进来,

再用精雕细镂的特制金杯

垫在那底下,免得把手儿烫坏;

咖啡加丁香、肉桂、番红花煎熬——

我担心这会把咖啡味道弄糟。

室内,壁上的帷幔是天鹅绒挂毯,

分许多长方格子,色彩各异;

丝织的粉红花朵密缀其间,

花朵四周镶一道黄边围起;

挂毯上端,用豪华绮丽的丝线,

在深蓝底子上绣出淡紫色字体,

那是波斯文警句:有诗人的诗行,

还有道德家的说教——比诗人高尚。

海蒂和堂璜脚儿轻轻践踏

那镶着淡蓝花边的绯红锦缎:

他们那一张簇簇新新的软榻

足足占了新房的四分之三:

天鹅绒靠垫(配得上国王陛下)

色泽猩红,正中央光焰闪闪,

簇拥着一轮赤日_用金箔浮雕,

似亭午登临绝顶,明辉普照。

所有的服饰里,我最爱海蒂的衣衫:

她穿着两件胸衣——一件是淡黄;

衬衫交织着桃红、雪白和天蓝,

那里面,胸脯起伏,似柔波轻浪:

另一件胸衣晃耀着金光赤焰,

纽扣是珍珠——大小如豌豆一样:

条纹白罗纱斗篷围裹着周身,

飘动着,像月亮周围的白净浮云。

黄金镯子环抱着娇婉手臂,

不用锁——是纯金制成,十分柔韧,

伸缩自如,放松收紧都随意,

形状跟着手臂走,百依百顺;

它这样精美,谁见了都会入迷;

紧箍着,生怕手臂不跟它亲近;

最纯的真金偎着最白的肌肤,

金银首饰何曾有这等艳福!

类似的金环套在她脚腕上方,

表明着身份——她是岛上的公主:

鬓发间宝石争辉,似群星朗朗;

手戴十二枚戒指;用一串珍珠

把垂到胸前的面纱轻轻束上,

那珍珠价值多少,谁能说出!

她那条土耳其绸裤,橘红色,挺宽,

围护着人间最美的一双脚腕。

长发的褐色波涛奔流到脚边,

像阿尔卑新的湍流染上阳光;

这秀发若无拘无束,尽情披散,

能把她丰盈的躯体全部掩藏;

什么时候只要有清风出现,

拍动羽翎,为海蒂扇凉送爽,

秀发便嗔怪那绾住它们的丝带,

只想挣脱那羁缚,好玩个痛快。

她使周遭的气氛生机洋溢,

空气流过她眼前也变轻灵;

她两眼澄波荡漾,柔情旖旎,

比得上我们遐想的天国仙境;

莹洁有如普绪刻的少女时期,

比人间纯而又纯的还要纯净;

威临一切的魅力与她同在,

向她下跪也不算盲目崇拜。

她的眼睫本如夜一般浓黑,

却按照习俗染了色——徒劳无益:

乌亮的眼眸早有了乌亮的绒穗,

不免嗤笑这手工涂染的墨迹;

眼眸固守着原有的天然之美,

算是进行了抗争,争了一口气;

而她的指甲也证明人工无用:

抹上了指甲花汁,却难胜天工。

指甲花本当染得又深又浓,

才能衬托出肌肤皓白如雪:

她无须如此:群山顶上的黎明

也不曾像她这样光辉皎洁;

望着她,会疑心自己可曾睡醒:

太美了,多么像梦境,多么像幻觉!

我也许说错,可莎士比亚也说:

给纯金镀金,给百合上色,是蠢货。

堂璜披一条黑底金纹的肩巾,

罩一领白色斗篷,透明如冰纱,

看得见里面宝石的煜煜光影,

像银河点点星辰吐射光华;

头巾围拢,显出优雅的褶印,

翠玉冠饰藏有海蒂的鬈发,

别住冠饰的簪子,似眉月一弯,

幽光闪烁明灭,却延续不断。

言归正传吧。——到这时,酒阑人散。

侏儒和舞女离场,奴仆也退下;

诗人不唱了,阿拉伯故事讲完,

再也听不到酒酣耳热的喧哗;

只留下女主人和她心爱的侣伴

共赏天边那艳如玫瑰的流霞;——

祝福马利亚!在茫茫大地和海洋,

最与你相称的,是这最美妙的辰光!

祝福马利亚!祝福这神圣的时辰!

就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场合里,

我常常感觉到黄昏威力无垠,

俯临着如此奇丽温馨的大地;

微弱的白昼颂歌已高飞远遁,

深沉的晚钟在远处钟楼响起,

没一丝风影掠过绯红的天穹,

幽林的枝叶仿佛被晚涛惊动。

甜美的黄昏!松林和海岸都寂寞,

岸上是拉文纳远古洪荒的林莽,

亚得里亚海曾经把这儿淹没,

残存的恺撒故垒耸立在近旁;

常绿的森林!你那迷人的传说,

薄伽丘讲过,德莱顿也曾吟唱,

使你成了我情牵梦绕的胜地,

我多么爱黄昏时刻!我多么爱你!

尖脆的鸣蝉,栖息在松林之中,

以一曲长歌度过夏日的流光;

除了我,除了马蹄声,除了晚钟,

这蝉声便是林间唯一的清响。

奥涅斯蒂家猎人和猎犬的幽灵,

被猎逐的少女,警醒了人间的女郎,

从此,她们见情人不再躲闪,——

都在我心头眼底宛然浮现。

黄昏星!你带来一切称心的美事——

疲倦的,你给他家宅;饿了的,酒饭:

让雏鸟钻入母鸟温存的翼翅,

劳累的耕牛回到可意的牛栏;

家族神灵所呵护的家门福祉,

炉火周围洋溢着的和睦平安,

都被你召来,在我们身边聚拢;

是你让孩童投向慈母的柔胸。

温婉的时刻!扬帆浮海的游子

第一天抛离亲友,辞别家园,

你唤醒他们的心愿,惹动情思;

行路的旅客忽听得晚钟悠远,

一声声,仿佛在哀悼白昼的飘逝,

不由得怦然心动,柔肠百转;

这些难道是想入非非的幻梦?

既有消亡,又怎能没有悲恸!

小璜和他的爱侣相依相伴,

沉迷于两颗心儿的甜蜜交流;

严酷的“时间”挥动蛮横的长镰

把他们劈开的时候,也不免内疚:

他虽是爱情的夙敌,如今也感叹,

叹他们韶光流失,良辰难久;

他们不会老,——会死在快乐的春朝,

趁魅力和希望还不曾振翮飞逃。

他们的脸孔不是为了起皱纹,

血液不是为停滞,心不为衰竭;

秋霜休想来点染他们的发鬓,

他们永远是夏天,不知道冰雪:

雷电可以把他们殛为灰烬,

但是,在阴沉衰惫的长途上蹀躞,

蛇一样爬行,他们委实做不来——

他们身上少了点俗骨凡胎。

如今又只剩他们默然相守——

伊甸乐园也不过这般欢快;

他们永不会厌倦——只要不分手;

绿树虽然被砍倒,与根柢分开,

河川虽然被水坝截断了源流,

孩子虽然失去了慈母的抚爱,

也不像他们:一拆开迅即凋殒;

唉!人还有什么比心更根本!

对死亡,海蒂和堂璜未曾思考;

天地和空气仿佛为他们造设;

挑不出“时间”的过错,只怪他飞跑;

他们对自己更觉得无可指责;

相互像镜子,在对方眼底看到

“欢乐”如璀璨玉石,明辉四射;

知道这明辉无非是一片光影——

反映了他们眼底的脉脉深情。

温柔的偎抱,令人震颤的爱抚;

轻轻的一瞥,比言语更能达意——

照样表白了一切,决不会噜苏;

说起话来呢,像鸟语那样神秘,

只他们自己听得懂,至少是似乎

只肯向恋人显示真实的含义;

儿女的情谈趣语,有人会鄙薄——

只因他再难听到,或从未听过。

他们如此,因为他们是孩童,

而且永远要像孩童般纯洁;

他们生来决不是要在俗世中

给沉闷戏文扮演匆忙的配角;

却像溪水里出生的一双情种——

仙女和她的仙郎,不让人察觉,

优游于泉水之间,花丛之上,

从来不晓得人世时光的分量。

他们凝望着落日;这美妙的时间

人人都喜爱,他们更赏心悦目;

是这个时辰使他们有了今天;

夕照里,爱神第一次把他们征服;

那时,“幸福”是他们唯一的妆奁,

暮色曾瞥见他们被激情拴住;

互相迷醉着,只要是能够唤回

前欢旧梦的,都同样使他们迷醉。

不知为什么,在今夕此时此刻,

他们正凝望,一阵奇突的震颤

仿佛掠过了他们欢乐的心窝,

像一阵疾风掠过琴弦或火焰,

使得那弦音战栗,火苗闪烁:

不祥的异兆闪过各自的心田;

他胸中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喟,

她眼底涌出一滴新来的眼泪。

她那先知一般的乌黑大眼

圆睁着,仿佛要追逐天边的落日;

仿佛他们佳期的最后一天

正跟那巨大的火球一同消逝;

他内心凄楚,又不知所为哪般;

像叩问自己的命运,他向她注视——

用目光向她探询,求她谅解

这平白无端、玄虚莫测的感觉。

她向他微笑一下,忙转向一边,

她那种笑容使别人无法微笑;

这震撼心灵的预感历时短暂,

很快被她的神智或高傲压倒;

当小璜向她说起(也许是说着玩)

这种不约而同的感觉,她答道:

“要是当真会那样——决没有那种事——

我反正见不着,我也活不到那一日。”

璜还想再问,她便把他的嘴唇

压在自己嘴唇上,来使他静默;

她不信预兆,用这深情的一吻

把那不祥的念头赶出了心窝;

这是最好的办法,毫无疑问;

有人说喝酒更好,那也没错。

我两样都试过;谁要想受用受用,

就请他任择其一:头痛或心痛。

堂璜和海蒂互相注目凝眸,

不说话,泪光闪闪,柔情脉脉;

是恋人,兄妹,母子,也是朋友一

种种最美的情愫混糅交错;

纯真的心意彼此相注相投,

相爱得过分深浓,无法减弱;

永恒的心愿,还有赐福的神力,

首肯了这种过度的痴情爱意。

他们的四臂交缠,两心密合,

为什么他们不在这时候死去?

为什么要活到横遭拆散的时刻?

未来的岁月只有残害和委屈!

这世界不是为了他们而造设,

也不为萨福所唱的痴男怨女;

炽烈的爱情与他们同生同存,

那不是情感,那是他们的精魂。

他们的岁月本该在深林里消磨,

像歌喉宛转的夜莺,形踪不露;

不该混迹于“社会”这昏霾的荒漠——

罪孽、仇恨和忧患盘踞的巢窟;

自由的生灵是何等孤高落寞!

悦耳的鸣禽也只肯双栖双宿;

鹰隼独自凌空;群鸦和群鸥

像世人一样,围啄腥臭的腐肉。

腮颊凭倚着腮颊,他们在午睡,

这是恬适的小憩,并不沉酣;

不时有什么惊扰堂璜的梦寐,

这时,他身上就会起一阵寒战;

海蒂的红唇仿佛在翕动微微,

吐露出无言的乐曲,如溪水潺潺;

她那娇柔的脸颊让梦境牵动,

好似一玫瑰花瓣让清风掀动;

又好似阿尔卑斯山谷的河川,

深湛澄澈,风一吹,碧波起伏:

她正像这般,悸动于扰人的梦幻——

那窃踞我们心府的神秘怪物,

它趁着我们对灵魂无力拘管,

依灵魂的喜好,将我们任意摆布;

生命的怪现象(做梦时生命完好):

不用感官,能感觉;闭了眼,能看到。

她梦见自己孤零零留在海岸,

拴在岩石上,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寸步难移,只听得咆哮声喧,

巨浪腾涌,好一派雄威猛势,

向她威吓着,倾洒到她的唇边,

逼得她透不过气来,抽噎不止;

随后,更迎头喷泻,又凶狠又高,

冲荡着,想要淹死她,她却死不了。

接着,又梦见从那里挣脱跑掉,

两脚流着血,在尖利砂石上彷徨,

几乎每跨出一步她都要绊倒:

瞥见了一个怪影在前方摇晃,

这怪影一片苍白,朦胧幽渺:

她向前追逐,心里却不免惊慌;

它不肯停下来,不让她看清、抓住,

她上前将它攥紧,它却又逃出。

梦境又变了:她仿佛站在岩洞里,

倾斜的岩壁悬垂着一柱柱石乳;

是岁月的留痕,经受过海涛冲洗,

海豹也会来,为了产仔而潜伏;

她那纷披的长发水雾淋漓,

她的黑眼珠仿佛也化为泪珠;

水珠滴沥着,峭岩更昏暗阴湿,

她猜想:水珠一落地便凝成砾石。

她脚下,透湿、冰冷、失却生命,

堂璜苍白得像他额上的白沫;

她想把白沫揩掉,总是揩不净

(她种种温存体贴已毫无效果);

他那冷却的心儿再不会跃动,

大海的涛声奏着低咽的挽歌,

像鲛人哀曲,老在她耳边回响:

这匆匆一梦比一生还要悠长!

定睛注视着死者,她觉得,似乎

堂璜的面貌模糊了,变成了别个——

有点像她的父亲——渐渐,每一处

都变得越来越像——活像兰勃若:

那疲惫而敏锐的神情,那希腊风度;

她吃惊,醒来,哦!瞧见了什么?

这双黑眼睛是谁的?天上的神明!

眈眈凝视的,正是她父亲的眼睛!

她失声尖叫,跳起来,又跌倒在地,

悲喜交集,希望和恐惧齐萌;

原以为这老人早已葬身海底,

谁料想今朝又见他起死回生;

她最爱的人儿性命却有些危急:

像往年的父亲,他与她相依为命;

这样的时刻实在有几分可怕——

我见过这种事——千万别再去想它。

堂璜听到了海蒂尖声惊叫,

一下子跳起来,扶住她,不让她倒下;

赶忙从墙上夺过他那把马刀,

便要对害人的家伙施加惩罚;

一言未发的兰勃若微微冷笑,

说道: “我有偃月刀不下千把,

只消我一声令下,随喊随应;

小伙子,收起马刀,它一点没用。”

海蒂箍住他:“璜,别,这一位

就是兰勃若——我父亲!快跟我跪下!

他会饶了我们的,—是啊,一定会;

亲爱的爸爸,这真是悲喜交加!

当女儿吻您的衣襟,满心快慰,

怎容得半点猜疑在中间混杂?

听凭您发落我吧,按您的意旨;

只是求您饶了他——饶了这孩子。”

那老人昂然站着,神情莫测,

他说话语调安详,眼光也沉静

(这些可未必表明他心平气和):

他望望海蒂,没答复她的恳请;

又望望堂璜,只见他义形于色,

激情汹涌,正打算豁出性命;

他横刀雄立,只要兰勃若一声唤,

有一个坏家伙进来,便决一死战。

兰勃若又说:“小伙子,把马刀放下!”

堂璜:“只要手听我使唤,休想!”

老头的脸色发白——可不是害怕,

便从腰带里拔出他那把手枪:

“好吧,就让你的血溅满你脑瓜!”

说完,便把打火石细细端详。

看它好用不好用(枪最近开过),

接着便扳动扳机,从容不迫。

兰勃若的手枪瞄准了,只消一眨眼,

、堂璜和我的诗章就同归于尽;

海蒂却纵身挡在她情郎身前,

厉声呼叫着,严厉一如她父亲:

“要杀就杀我!我的错!这要命的海岸

他是碰上的,又不是成心找上门。

我爱他,是他的,死也要死在一块;

你是个响当当铁汉子,你女儿也不赖!”

一分钟以前,她还是满腔柔情,

满脸泪水,再加上满身稚气:

此刻却成了消灾免祸的救星,

雕像般威严,铁了心来挨枪击;

她身材高过一般女性和男性,

像个醒目的活靶子,挺身耸立;

两眼牢牢盯在她父亲脸上。

丝毫不想阻拦他动手开枪。

他向她注视,她同样向他注视;

两人相像得出奇,表情也一样;

都暴怒,都故作镇定,却无法掩饰

又大又黑的眼眸里互射的火光;

她平素温顺,可也像一头母狮,

被谁逼狠了,反扑时也够凶狂;

父亲给的血在父亲面前滚沸,

是他的血统真传——她当之无愧。

他们很相像——不论身材或相貌。

彼此不同的只是性别和年纪;

就连手儿也同样纤柔灵巧,

显示着血脉相传的亲子关系;

骨肉重逢,本应该眉开眼笑,

喜泪交流,一家子欢天喜地;

如今却横眉相对,凶相满脸——

怒气冲了顶,就会有这种场面。

那父亲踌躇了片刻,便把手枪

放回了原处;他还是那样站着,

注视她,仿佛要看透她心肝五脏;

说道: “对这个外乡人,我不曾招惹;

不是我,把家里糟践成这般模样;

谁能受这种窝囊气,不动家伙?

我得尽我的本分——而你的本分

你尽得怎样?眼前明摆着,还用问?”

“叫他放下那把刀;不然,我起誓:

当着你,他脑袋就会像皮球打滚!”

说完,他拿起哨子一吹,于是,

另一声哨子响应,脚步纷纷,

冲进来一伙,人数约莫有二十,

全身披挂——从头顶直到脚跟;

小头目带队,乱糟糟,听老头下令:

“拿下这西方佬,不然,就要他的命。”

老头冷不防把女儿往后一拉,

这帮人便插到她和堂璜中间;

她被她父亲抓住,枉自挣扎,

他那双胳臂像恶蟒一样紧缠;

众海盗扑向堂璜,猛冲猛打,

像毒蛇被人激怒,朝前猛窜;

冲在头里的第一名蓦然倒地——

右肩被砍去一半,掉肉飞皮。

第二名脸上被砍出一条深槽;

第三名却是个老剑客,沉着机警,

用短剑连连挡住堂璜的马刀,

反攻得又快又准:没等你看清,

堂璜便倒在他脚下,无依无靠,

赤血像小溪流淌,汩汩不停;

他脑袋、胳臂都被那利剑砍中,

挂花两处,血口子又深又红。

七手八脚把堂璜就地捆紧,

正抬出屋子,兰勃若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们快把他送到海滨,

那儿有几艘九点钟起碇的船只。

他们先到小艇上,划桨前行,

直划到一字排开的货船为止;

登上一条船,把堂璜关入舱底,

吩咐看守人:务必要小心在意。

人世间常有不测的风云变幻,

眼前这一桩尤其是大煞风景:

这公子年少翩翩,拥资巨万,

尽情受用着现世的种种欢情,

此时此刻,做梦也想不到祸患,

突如其来,被捉到海上远行,

受了伤,还不让动弹,连拴带捆,——

都只为爱河起浪,少女怀春。

暂且把堂璜搁下——他总算平安,

虽则是身体不适——伤势不轻;

他那皮肉的苦楚怎抵得一半

海蒂的心胸此刻熬受的苦刑!

她不是那种女人:哭几次,闹几番,

发几回脾气,便幽幽俯首听命;

她母亲是个摩尔人,非斯是老家,

那里要么是乐土,要么是荒沙。

那里,橄榄树丰饶的琥珀色果实

像雨点、像流泉一样源源倾吐,

花果和谷粒喷涌,遍地皆是;

却也有盘根错节的丛丛毒树;

半夜里听到喑呜吼叫的雄狮,

沙漠长途炙烤着骆驼的四足,

有时候狂沙怒卷,把商队埋葬;

那里土地是这般,人心也同样。

非洲是太阳的领地,居民和土壤

同样都炽热如焚;从生命之初

摩尔人血液便受到骄阳烙烫,

不论是做好做歹,都精力十足;

这血液有如土地,能孳育哺养;

“爱”与“美”便是海蒂母亲的天赋:

她那双乌黑的大眼蕴蓄深情,

像狮子隐伏林泉,沉睡未醒。

她女儿,在较为柔和的阳光抚育下,

像夏天的浮云,银白、柔滑而秀丽;

然而也孕育着雷电,迟早会爆发——

用暴雨扫荡长空,震恐大地;

她有生以来一直是娇柔温雅;

如今,受不了悲愤和绝望的凌逼,

烈火便爆出这努米底亚的血管,

像热带狂飙横扫大漠荒原。

她最后看到的,是堂璜殷红的血川,

是他在刀光剑影里猝然倒下;

看到他—她心上人儿,俊秀少年——

鲜血在方才立足的地面上流洒;

这景象,她看了一眼,便没法再看,——

痉挛地呻唤一声,停止了挣扎;

老父亲一直也没能把女儿抓牢,

这时,像砍倒的杉树,她颓然跌倒。

一根血管爆裂了,她嘴唇的色泽

被那鲜浓的赤血浸湿染透;

头颈低垂,像雨中低垂的百合;

侍女们闻讯而至,涕泗交流,

把小姐扶到床上,服侍她安卧,

又拿出她们收藏的药草和药酒;

可是对种种疗救,她一概拒绝,——

“生”已难于留住她,“死”也难毁灭。

好几天,她恹恹僵卧,情况未变,

冰凉,却不曾发青,嘴唇还红润;

脉息已难寻,但死神尚未出现,

没什么恶象宣告她确实的凶讯;

身躯未腐蚀,希望还残存一线;

望着她脸庞,又使人深思细忖:

那脸上满溢着灵魂——她拥有的太多,

地府怎能一下子全都攫夺!

那主宰身心的激情依然如故,

正如雕塑得精妙入微的石像:

娇美的维纳斯虽被大理石凝固,

姿容不变,却永远神采飞扬;

拉奥孔万古常新的挣扎和痛楚;

罗马角斗士永驻的临终情状:

都因为酷似活人而驰名天下,

却不似活人——固定了,永无变化。

她醒了——不像睡醒,像死而复苏:

对她,生命仿佛是陌生的东西,

仿佛是被迫接受的身外异物;

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勾起回忆;

酷烈的创痛仍然铭刻于肺腑,

心房的搏动还真挚,还带来哀戚,

只是哀戚的根由已经不记得,

悲愤和冤苦仿佛歇息了片刻。

她木然望着晃来晃去的脸庞,

望着熟悉的旧物而全不认识:

她从不留心谁坐在她的枕旁,

也不问众人为什么簇拥环侍;

她并非喑不能言,却一声不响,

也不靠叹息来排解郁结的心事;

侍女们沉默或交谈,她毫无反应,

除了呼吸,她不像还有生命。

侍女们殷勤护理,她置之不顾;

她父亲前来看望,她眼光掉开;

任何人、任何地点,她都认不出,

不管往日她何等珍视和喜爱;

他们给她换房间,她全记不住,

只茫然躺着,记忆像一片空白:

他们想使她心念再回到当初,

终于,她圆睁两眼,眼神可怖。

有个家奴出主意:为小姐弹琴:

唤来了乐师,开始把丝弦拨响;

最初的音符又尖利,又纷杂不纯,

她目光闪闪,朝乐师望了一望,

便转身面壁,仿佛避开那琴音,

仿佛避开那重返心头的悲怆;

乐师唱起了岛上的一曲长歌,

唱的是往古——还没有暴政严苛。

合着歌手这古老歌调的节拍,

她苍白枯瘦的手指轻叩墙壁:

歌手变换了题目,歌唱恋爱,

这火热的字眼点燃了她的回忆:

梦影纷呈:她的过去和现在

(如果这“现在”也算是活人的经历):

从浓云密布的心坎,她泪涌如泉,

似山间漾雾化作纷飞的雨点。

唉!短暂的宽慰,虚幻的解脱!

心思旋转得太急速,使她发了狂;

她霍然站起,好像从来没病过,

见人就要打,像见了仇人一样;

可是她不叫不嚷,话也不说,

这样的发作正是临死的迹象;

她这种疯癫并不狂喊乱骂,

想让她清醒,撞她,她也不说话。

有时,她神志似乎稍稍清醒;

任凭怎样,也不看父亲一眼;

对各样东西,她都用两眼紧盯,

可是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件;

她拒绝吃饭穿衣,再怎么求情

也无济于事:她也拒绝睡眠:

换地方,磨时间,耍手段,喂药物,都白费,

睡眠的本能仿佛已一去不回。

十二个昼夜,她日益萎悴:终于,

不曾有呻吟、叹息或目光显示

临终的痛苦,芳魂便悄然离去:

那确切时刻,守在她身边的也不知;

直到阴影遮没了她颜面眉宇,

她那双明眸也已经凝固呆滞——

哦!那乌黑的大眼,那娇媚的眼神,

那炯炯照人的光彩,都一去难寻!

她终于死了;死的不止她一个:

在她的身上,怀着生命的第二代——

是罪孽之子,却清白,并无罪过,

没见过天日,便结束了小小的存在;

是未到阳世、先到阴间的过客,

娇花嫩蕊和枝叶同归凋败;

尽管有天国仙露淋漓浇洒,

救不活这霜摧的枯果,血染的残花!

她一生就这样度过,又这样结束;

从此再没有烦恼,再不会蒙羞。

她天性原不像那些冷血动物

能长年忍辱负重,至死方休;

她的日月虽短暂,却心欢意足,

气运一尽,便不在世上淹留;

在这清幽的海岸,她静静长眠,

对这片土地,她生前那么依恋。

这一座岛屿如今已空空荡荡。

屋舍倾颓,屋中人早已亡故;

海蒂和她的父亲葬在岛上,

四下里不见人踪,荒凉满目;

谁也弄不清美人埋骨何方,

没有墓碑,也没有活人讲述;

没有挽歌,只有悲嚎的大海

为基克拉迪的名花洒泪致哀。

有多少希腊少女以一曲恋歌

咏叹海蒂的爱情,夸她的美艳;

有多少岛民为了把长夜消磨。

讲她父亲的故事,夸他的勇敢。

她付出生命,抵偿她轻率的过错,——

谁犯这过错,都得把孽债偿还;

冤头债主,任何人休想逃掉,

爱神迟早会处治,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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