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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沙仁义,生产队男男女女没有不夸它的。

  

  老沙是一匹马。

  

  它毛色驳杂,像沙子那样灰褐色还有大小不一的斑点。这是它赢得“老沙”称谓的原因。同样吃青草、吃铡刀下的草秸子、吃定量的棒子面拌料,老沙却吃出了高高大大膘肥健壮的体魄,凸现鹤立鸡群的气势。它干活不偷懒、不耍滑、不浮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脾气还好,不龇牙咬人,不尥蹶子踢人,对谁都和和气气温温顺顺的。

  

  说起来,老沙和我有缘。我读 初中的时候,因为“停课闹革命”,就回到了生产队这个广阔天地。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孱弱,贪玩,无论是耪地、薅草还是滤粪、割地、扶犁杖,都力不从心,拖众人的后腿。队长还是很人性的,说,一个孩子,来生产队挣点工分不容易,这样,你去放马吧。

  

  说是放马,其实就放两匹马。一匹老沙,一匹老沙的妈。

  

  当时,老沙还是马驹子,是小沙;它妈妈,生下小沙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皮包着骨头,风大了就能吹倒,瘦弱的样子让人心酸,更让人伤心。小沙蹒跚学步,小沙妈妈骨瘦如柴,我要给它们割青草,还要喂它们鸡蛋,给它们饮水,很操劳,一刻不敢麻痹大意。

  

  那天下午,我把它们赶到南山的草甸子上,去坡那面给它们割沙打旺。但小沙的妈妈太过老迈,卧在土坎下不肯进食,对着送到嘴边的草茎不闻不问。无奈,我翻越沟岔到那边去割紫花苜蓿。当我回来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一匹毛色青苍的老狼歪嘴叼着小沙的耳朵,甩动铁扫帚一样有力的尾巴不断抽打着小沙,二者俨然二人三足那样肩并肩地走着,正在向山的那一边跨越。那老马要站起来营救,但刚刚坐起来,又趴在了那里,只好无力地咴咴嘶鸣着,把浑浊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向土地的尘埃。

  

  老马的悲伤让我悲凉,小沙的屈服让我好笑,苍狼的嚣张激怒了我。那一刻,居然忘记了恐惧,我把挑在肩上的两捆苜蓿扔在地上,挥起榆木扁担直奔野狼而去。野狼放弃了小沙,竟张开血盆大口弓着身子奔我而来。蓦地,我想起了猎人四叔的话。他说,狗怕猫腰狼怕蹲!我急忙蹲下来,把扁担伸向老狼。

  

  那个家伙竟然口里喷吐着涎水,溜走了。

  

  从此,老沙对我格外亲,总要围绕在我身边,不是舔手背,就是蹭痒痒。

  

  老沙救过我的命。

  

  那次,我骑着老沙走出村子去县城给奶奶买药。山路一边是石崖,一边是沟壑,很逼仄。这时,山湾转过一辆飞驰的汽车,我躲避汽车的时候,对面一辆拉高粱秸秆的马车行驶过来。马车的秫秸宛如飞机张开的翅膀,挤满了路面的空间,我躲闪不及,被秫秸刮倒,落于马下。可是,我的一只脚还别在马镫里,如果老沙惊了飞奔起来,我或者腿断残疾,或者抛落深渊,后果不堪设想。但老沙就像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戏曲“煞尾”那样:“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尽管被秫秸刮得血迹斑斑,但老沙岿然不动,帮我躲过一劫。

  

  三个月后,老沙痊愈,和我一同出现在戏台上,让我们铜台沟村声名远扬。

  

  原来,整个莲花泉公社“样板戏”汇演,唯有我们铜台沟大队的别致:我扮演杨子荣,骑着老沙直接走上舞台。我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老沙随着锣鼓点儿的节奏该走走、该停停,有时还要扬鬃直立一声咆哮。它不撒尿、不屙屎,如同演员天人合一的神奇道具。观众拍案叫绝,各级领导竖起拇指。

  

  一传十十传百,竟然惊动了上面。这上面非同小可,是京官儿,还是个女的。那女人坐着小汽车,戴着宽边眼镜,在一群人的保护下,跑到铜台沟来。偏偏老沙病了,打蔫、多眵目糊、卧槽。是我拍它耳后鼓励着,才勉强上的场。看过演出,女人连连叫好,喊叫着要骑马,要拍照。有人拿着相机很俗气地喊,给首长拍马,我们行!

  

  那女人骑在上面,上山、下河,老沙稳如泰山。女人喊,让它快一点!手下那些人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挥舞柳枝、马鞭甚至木棒,噼噼啪啪施暴。老沙不干了,疯狂飞奔起来,把那女人重重摔在了山坡上。

  

  老沙怔住了,不看女人,转动身躯找我。

  

  这时,一支冲锋枪响了。老沙躺在了血泊里。

  

  那些人呼呼啦啦地走了。我伏在老沙身上,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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